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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1)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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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1)肉身

“視線”驟亮。

“父親……”

剛從失血而死的冷意掙脫,我又聽得堂下人那聲,再熟悉不過的哭喊。

我曾暗自琢磨黑鴉之言,尋得那點子因果後,一切當迎刃而解

——所有人盡數活著,救世順利達成,我得以重塑肉身。

可直至真尋得。

方知我已歷經六回的世間,竟能一下變得比我初見之時,更為陌生。

鈴鐺響動之後。

柳葉刀所言,既是我尋得的因果,亦是陌生的起始。

令我愈發茫然地看待這世間,朝下一一掃過眾人,輪番展現過喜怒哀懼後,再次予我的初見一刻面龐。

直到我移動“視線”至其下。

粗長的紅木圓柱,依舊緊貼著墻,餘光所及,是斜下方漆黑的柏木棺材。



餘光再所及……

一點雪青蓮花繡鞋,從豆蔻軟緞羅裙下露出,隨我所想,一探,一探。

白皙手腕不敢置信地向上,輕碰了碰面頰。

觸感微涼,卻比燙灼,更快叫我感知世間。

“視線”如同前幾次一般亮起,靈堂眾人,依舊對我的存在毫無反應。

竟叫我一時忽略自身巨變。

原來尋得因果,能半獲得肉身。

倒是會給渴極之人下點毛毛雨,平生出些雀躍希望。

只黑鴉怎從前,並未提及過此事?

“此乃天道因果,予你的認可。”

我立時轉眸,循聲望去。

房梁邊平白驟生出一股黑氣,集聚,漸散,露出那傳聲之人。

那人身著鴉青暗紋窄袖長袍,腰間束墨灰雲紋錦帶。

劍眉星目,叫人一見難忘的模樣,周身氣度似孤崖冷雪,卻意外地,並未叫我覺疏離涼意。

“你竟能化為人形?還能開口說話?”

他以鴉身開口,卻驟然消失一事,依稀還在我腦海。

而後相隔一次輪回再見,他仍是鴉身,即便飛到柳葉刀跟前,卻只我能瞧見他。

至今,我重得肉身,他亦重現人形,同處靈堂中,同隱於人群外。

就好似兩條各自演化的線,突地交匯到一點。

我理不清多番情狀。

可我直覺如此。

“我與你同屬一邊,你得因果認可,於我,亦有可以現形之用。”

他頗為耐心,與我解釋道。

可聽罷,卻叫我愈發不解。

雖說已然知曉,天道因果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善心亦是救世考驗衡量的一環。

然我只抓到一點靈光,對那勞什子因果還一頭霧水,這便能得一半肉身,他亦能得好處?

不知是否我多疑。

即便剛為救世奮力而死,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好事,我下意識總覺著不對勁。

“你可喚我謝執。”

我古怪瞧他一眼。

不是在講正事,這人怎介紹起自個兒來?

“我從前受因果制約,不得道出名姓。”

“蘇昭昭,”

看他態度有問必答,不問也答,我耐著性子朝他莞爾一笑。

隨即迫不及待問道:“那鈴鐺是怎麽回事?”

我只在謝執處,見過那墜著一圈小鈴鐺的油紙傘。

可那鈴鐺之聲,怎會叫我在即將沒命時,從我身上傳出?

“比起這個。”

他示意我朝下瞥去。

靈堂前,哀慪之聲戛然而止,大少爺雙眼翻白,再一次昏過去。

同我未曾幹涉的前幾次一樣。

“能得魂體之身,有利,亦有弊。”

果然。

我被那因果考驗坑的還不夠多嗎?

早猜到,這哪有平白送上門的好事。

“利處,自是能現人形。”

我頓時一噎。

正值喪期,大夫人本就對這府中人管控頗多。

若突冒出我這個陌生之人,且不論那幾個生了八百個心眼子的人精,能否信我救世胡言。

單單不引起他們警覺,都已是極難之事。

還不如上回的貓身方便。

這也算利處?

那弊處,究竟有多糟……

“你只得以魂體之身,跟定宋府中一人,以此達成救世。”

平白虛驚一場。

這不正是我前六回一直所做之事。

靈堂前可選的三位主子,看似三中挑一,但以我能現人形的“利處”在,我哪還有得選?

“你只有這一次可選時機。”

我朝他敷衍點頭。

同樣之言,還需說兩遍麽。

“若此次再達不成救世,”

他言辭微頓,擡眸再瞧時,難掩覆雜之色。

“你我,再無輪回重來的時機。”

啪——

我微楞一拍。

“視線”都已朝將裊裊走出靈堂的三夫人,輕點一下。

卻因他之言,猛地頓住所有舉動。

噠噠,噠——

另一只白玉蘭繡鞋,落到靈堂門檻外的地上。

“視線”再起不了作用。

三夫人被七香扶著,去了。

如此重要之事,可否放在你介紹自個兒前,先行告知與我!

我幾欲難掩怒意,煩躁後知後覺溢生。

“歷經多回,你亦對這府中了解頗多,”

謝執好似未曾在意我驟生的怒氣,心無旁騖道:“事已至此,不論你跟定何人,此番救世,於你不過早晚之差。”

我冷然瞥他。

卻也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確實在理。

前有六回,叫我去摸索府中人一日行事。

如今這次,更像叫我吸取前番失敗教訓後,想出最完美無缺的救世註解,夾帶進書冊裏,正大光明進那考場。

“只要是宋府中人,都能叫我達成救世?”

我偷換他話中意,刁鉆問去。

“自然。”

“即便不在這靈堂內,只要是宋府人,都能選麽?”

話音剛落,便得來他篤定答覆。

指尖微動,漫不經心轉了一圈,斷然落在其下。

“那我選他。”

我微揚起頭,渾身突地蔓生出一股洶湧之氣,叫我面上笑意漸深,愈深,沖謝執粲然一笑。

什麽完美無缺?

我心中越冷。

裏頭定然有詐。

我只能信自己決斷。

“可。”

謝執默然一瞬,繼而點頭應允。

我斂起笑,同他一道,朝下望去。

那時我憂他夜半回魂都來不及,哪裏能想到終有一回……

我輕吐一氣,眸光故作平靜,掃過房梁斜下方,那口漆黑的柏木棺材,掩蓋沈重朝我壓來。

哪裏能想到終有一回,我竟會主動選他。

“蘇昭昭。”

分明因他惱怒。

我轉身望去。

他輕抿薄唇,冷峻側顏變得和緩些許,眸中閃動的覆雜情緒令我難懂。

卻比言語藏著掖著的鴉身,瞧著順眼些,又叫我消去半點氣。

“這便是,你選定的時機。”

“……”

“依你心走,一切,便可成。”

“嘩——”

黑風驟起,掀動整個靈堂,裹挾懸掛著的白布,狂亂飛轉。

叫我不由舉起袖腕半掩,微睜著眸子,看向異動之首——

狂亂的黑風漸聚於一處,打著旋,圍向那口漆黑的柏木棺材。

突地,棺材邊崩開一條縫。

我一時忘卻掩面,目睹那縫越寬,越寬……

“蹭——”

寬到有一只手,從縫隙裏,緩緩探出。

啪嗒,那粗糙老邁的手搭上棺材板,猛地扣動,手上青筋迸現。

一股力猛地將我吸去,叫我猝不及防落到那棺材前。

一中年男子,倏地爬出身子,與註視著棺材異動的我,緩緩對上目光。

他楞怔片刻。

漸漸地,卻朝我露出溫和一笑。

黑風驟停,白布戛然止動,守靈下人打著哈欠醒來。

一切異樣仿佛奇想。

我回頭朝謝執處……

始作俑者早已消失,我只見那空蕩蕩的房梁。

“這位姑娘。”

我暫且壓下諸多心思,擺出個自認和善的笑。

看向爬出全身,站定,不忘匆匆整理好衣衫的中年男子

——宋府靈堂內,除那三人之外的,第四位主子。

被我以常理,略去多回之人。

“我名宋懷安。”

宋老爺一身石青寬袍,雖至中年,依舊相貌堂堂,身上溫和氣度,與大少爺如出一轍。

卻比病弱已久的大少爺,精神頭要好上許多。

他朝我儒雅行了一禮,與方才從棺材中爬出的驚悚,判若兩人。

“說來失禮,我正是這宋府的老爺,禹城的糧商,不知姑娘貴姓?”

“蘇。”

“蘇姑娘倒是好姓氏。我祖籍江城,正巧臨近蘇城,比之江南旁處地,水商愈發繁華昌盛,不知蘇姑娘可曾去過?”

我一時只覺驚詫。

這宋老爺,莫非忘卻了自個兒處境?

突見著自己身後事,不但未曾在意,甚至還同我攀談起來,明裏暗裏將我捧了一通。

我雖記不住前塵往事,也還未失憶至此地步。

可還清楚記著,你好似,剛從自個兒棺材裏爬出來……

“你為何會暴斃而死?”

我止住他喋喋不休之語,直截了當問道。

宋老爺面色未改,順當回道:“實不相瞞,正因……”

他楞住了。

即便聽得我如此突兀問話,他都未曾停頓。

然正要開口道明,卻楞住不再言。

“怪事,我,”

宋老爺眉心微皺:“我欲回想生前那日。”

“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發生何事。”

是我們做魂的都這般,死了,便想不起自個兒死因。

還是那勞什子天道因果作祟,只不想我直截了當,便得到救世之答。

“那從前呢?”

得來宋老爺肯定頷首。

這點倒比我強上許多。

“那你能重回人世,就無半點驚慌好奇?”

既然直接問不出,我也只得收斂些態度。

將‘你突得見身後事,怎能如此接受良好’的問話稍改,略微委婉問他。

宋老爺淡笑著搖搖頭。

“這正是我所求,得從地府歸來,重見人世,道一聲如願以償都不為過,又何來驚慌?”

“你所求是何意?”

不是我選定跟他,謝執才將他魂魄從地府喚來。

到他這兒,怎反倒成他自個兒所求?

“我為救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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